周荃

幼儿园观测指南7.0【完结】

三伏的风湿润而绵长，裹挟着热浪扑到身上又离开时，留下一片黏汗。聒噪的蝉鸣从灌木里传来，忽大忽小、忽远忽近，像幅不完整的乐章。空旷的草皮上立着几棵泡桐树，花期刚过，绿油油的叶片有股生机勃发的美，小辉抱着膝盖蹲在树下，光线透过枝叶的缝隙落在他脸上，他眯起眼睛，出神地望着草堆。

“岳明辉，”我把胳膊搭在摇下的车窗上，探出头去，“该走啦，待会儿要迟到了。”

小辉边应着边站起身来，白衬衣上压出几道褶皱，条纹背带裤卷到大腿，露出两截泛红的膝盖，他小跑了几步又停下来，拍了拍皮鞋边的草屑，然后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，睫毛湿漉漉的，像是刚哭过。

车子朝幼儿园开去，他往书包里抽出份稿纸来细细地看着，“坐车的时候不要看东西，对眼睛不好，”我腾出右手戳了下他的后腰，他作没听见似地、敷衍地嗯嗯啊啊了几声。见他没有反应，我也不再多说什么，其实我知道他在复习《送别》的歌词。

小辉毕业了。

幕布掀开，六盏聚光灯同时打下，一水的白衬衣和背带裤，小辉就站在前排的正中间，他是合唱团的领唱。上台前他一直捏着我的手，掌心里汗涔涔的，他问了好几遍凡凡来了吗，我说没有看见，一直到进了后台，他还是在四处张望，好像找到那个男孩的影子就能给他力量。

“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。”

小辉清亮的嗓音响起时卜凡凡才出现，他牵着李英超小心翼翼地穿过人群，挤到我身边来坐下，笑着问了句阿姨好，我接过李英超抱到膝上，“你怎么才来呀，刚才小辉还在找你。”

“我...我...”卜凡凡尴尬地摸了摸鼻头，“其实我早就来了...我怕看到哥哥会哭，影响他。”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，支支吾吾地，几乎被合唱的浪潮掩盖过去。

“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。”

卜凡凡撑住脑袋，一动不动地盯着台上的合唱团员，像是在欣赏一排排玩偶，他的嘴唇一开一合，轻轻地跟唱，我纳罕的是他应该没有学过这首歌啊，何况里面的生字那么多，正想着就看到他的裤兜里露出大半块白色的边角，“凡凡，什么东西呀，”我指了指。

他先是瞥了一眼，怔了怔，然后慌乱地把它塞回口袋，嘴上还是说着没什么，李英超眨巴眨巴眼睛，一手勾着我的脖子一手往卜凡凡的口袋摸去，倏地捞出张叠成方形的稿纸来，像是为了炫耀，他拎着一个角挥动起这片方形，稿纸刚被抖开，卜凡凡就气鼓鼓地一把夺了回去。

也是份《送别》的歌词，不仅有抄写下歪歪扭扭的汉字，旁边还标注了大堆拼音。

“问君此去几时还，”又轮到了小辉领唱，“来时莫徘徊，”他的声音刚刚落下，合唱声紧跟响起，重复着“问君此去几时还，来时莫徘徊，”卜凡凡把整个身子扒在大腿上，胳膊交叠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，但他肩头的曲线起起伏伏，他彻底被声浪淹没了。

毕业晚会结束时的致辞代表也是小辉，他打了个灰蓝的领结，多少有种故作深沉的滑稽，前面讲的都是些感谢栽培的无聊套话，估计是老师准备好的稿子，我打了个哈欠，正打算往挎包里掏车钥匙时，他深深地吸了口气，声线还有些颤抖，“我最舍不得的就是我的朋友，是面包分给我吃、饮料分给我喝的朋友，是送我纸戒指、送我红玫瑰的朋友，是护着我、替我出头，陪我打针的朋友，我舍不得他，我希望我们能永远是朋友。”

我怔了神，也不等小辉说完谢幕词，老师已经手忙脚乱地让控制室降下幕布，这显然不是老师的稿子，甚至可能没有稿子，是男孩在那一刻的胡言乱语，喷薄而出的全部感情。

我担心地揉了揉卜凡凡的头发，生怕他又嚎啕大哭，可他只是回过头看着我笑了笑，没有说话，听说人在感情趋于饱满的时候是没有眼泪的。

散场后我带着小辉和卜凡凡回到了那片泡桐树下，当然还有李振洋，对了，中班的小朋友们也参加了毕业晚会的演出，李振洋反戴着黑色的棒球帽，据他所说自己扮演的是锦衣卫。

傍晚的光线是橘色和紫色的混杂，云层在天际翻涌，树影摩挲，我买了只玻璃瓶还有几张白纸，他们想埋许愿瓶，十年以后再挖出来看看愿望实现了没有。李英超的愿望单是小辉替他写的，“希望有吃不完的糖，”知儿莫如母，等李英超看到的时候应该会很满意吧。

其他三个人的我不知道，他们写得遮遮掩掩，我问起时都默契地回答说愿望讲出来就不灵了。

把小小的纸张裹成卷，绑上牛皮筋，塞进玻璃瓶里，再把玻璃瓶塞进土里，白衬衫贴在小辉弯起的脊柱上，湿热的风飘来，三伏很快就会过去，这意味着夏天的结束，卜凡凡挽着小辉和李振洋的胳膊，李英超坐在草皮上，但我总觉得，这个夏天是没有终点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