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荃

:-D

幼儿园观测指南6.0

两片吐司、一碗牛奶麦片、一个苹果。餐桌上的玫瑰在晨光里舒展着腰肢,我解下围裙走去阳台取前晚晾下的衣服,纱帘被风扬起边角,小小的短袖衫和牛仔裤上沾满洗衣粉挥发掉的香味。

我一手拿着衣服一手推开卧室门,轻轻地叫了句小辉,他梦呓似地应了声,埋在被窝里的小脸红扑扑的,像是泡在蜜罐最底下的那颗枣。我推了推他柔软的胳膊,然后把短袖衫和牛仔裤叠放整齐地摆在床头,“该起床了,”他迷迷糊糊地撑直身子坐了起来,睡眼惺忪。

“妈妈,我今天不想去幼儿园了。”

“为什么呀,”多半是被温泉水泡软了骨头,“你不去的话就见不到凡凡了。”

小辉歪着脑袋仔细地想了想,还是放开了怀里的兔子玩偶,“换好衣服就去洗漱,早饭摆在桌上了,”合上门前我忍不住又叮嘱了一遍,他不耐地钻进短袖衫的圆领,头发被刮得横七竖八,像扬起的飞絮,“我又不是小孩子了。”

吃过早饭后小辉留了个苹果塞进小书包里,他说想和卜凡凡分着吃,他的声音像是只断开线的风筝,倏地就飘了好远。我没太在意,打开车门后他缓缓爬上了副驾驶座,瘦小的身子陷在黑色皮革里,他捧住脸看着窗外飞驰的景色,没过多久又眯上了眼睛。

刚在幼儿园门口刹住车,卜凡凡的整张脸就挤了过来,窗玻璃上印出几块皮肤的颜色,还有一张撅起的嘴唇,他像八爪鱼一样碰了碰玻璃,嚅嗫着叫了句哥哥。

小辉有气无力地笑了笑,卜凡凡把脸从玻璃上挪开,冲他比了个鬼脸,他握住扶手正打算推开车门时,回过头欲言又止地盯了我一眼,我问怎么了,可他摇摇头,牵着卜凡凡的手就离开了。

为着小辉的那个笑容我心神不宁了许久,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做完手头的方案就去幼儿园接他,可还没捱到午休,老师就打来电话说小辉发了高烧。

也顾不上什么方案了,我扯过挎包匆匆忙忙地直奔电梯间,光是缆绳拉扯起这个矩形盒子的时间都让我倍感煎熬,好像沉进一团沸水里,嗓子烧坏了,只能挣扎着吞吐出无数的气泡,我反复责备自己为什么不多问几句、不多看几遍,为什么要去温泉,为什么要泡牛奶麦片,为什么要拿短袖衫。

为什么不听听小辉想说的话。

等我赶到办公室时,卜凡凡正搂着小辉瑟缩在长椅上,他裹着条毯子,眼里好像蒙着层蒸腾的水雾,通红的小脸不再是蜜罐里的枣了,那是凋零的玫瑰,是骤降的霞光。“阿姨,”卜凡凡手足无措,“哥哥身上好烫啊,”我快步走到他们身旁,愧疚地探了探小辉的额头,他身上的毯子带着陌生的沐浴露味道,还有尚未长大的男孩独有的薄荷气息。

“凡凡,这个毯子是你的吗。”

“是我午睡时候盖的,”卜凡凡的双手无措地在膝盖上摩擦,“哥哥一直喊冷。”

我轻轻地说了句谢谢。其实我还有无数个想向他道谢的时刻,想向他无数的温柔、他无数的体贴道谢,仅仅是这块午睡用的毯子就掀翻了烧灼我的那团沸水。

我小心翼翼地横抱起小辉来,他昏昏沉沉地抓住我的拇指,他的掌心像是生起簇火苗,在我的拇指上留下了道难愈的疤痕。

“好啦,”我把小辉平放在后排座椅上,“你乖乖地去上课,放学了再来看他,”车门砰地关上,视线毫无预兆地被割断,卜凡凡收回了踮起的脚尖,他背着胳膊,轻不可闻地嗯了一声,然后又对着车招了招手,好像是在说拜拜。

小辉睡得并不安稳,在后座上翻来覆去,趁着等红绿灯的空当,我扒着方向盘拧过身子去看他,他又在扣手,一颗颗倒刺像獠牙样的排齐立在指甲边,“小辉,”他没有反应,“岳明辉,”他这才支支吾吾地回了句到。

“你为什么不告诉妈妈你不舒服呀。”

“因为……因为想去幼儿园。”

我怔了怔:“可是你早上还说不想去的啊。”

“不是妈妈说的吗,”小辉翻了个身,黑白分明的眼里染着红血丝,“如果不去幼儿园的话就见不到凡凡啦。”

直到催促的喇叭声不断响起,我才回过神来,忙转动方向盘朝医院的停车场驶去。

抱着小辉刚出门诊就看到卜妈妈抱着胳膊在廊道里训斥卜凡凡,我还奇怪是不是看花了眼,卜妈妈听到高跟鞋的响声也回过头来,愣了好一会儿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,冲我打了个招呼。

我问他们怎么也在这里。卜妈妈头痛地揉了揉额角,是卜凡凡临时借了老师的手机拨给她,一哭二闹三上吊,非要来医院陪小辉打针,“简直就像刚认识那会儿,”她说,“明知道不顺路,还哭l着闹着要去接他。”

“是啊,不就为了分小辉面包吃吗,”我对着沮丧的卜凡凡眨了眨眼,“小辉也只是想分你苹果吃,才强撑着去上幼儿园。”

卜凡凡抬起脸来,双手绞着衣角,不安地说:“不是的,哥哥是想给我念故事。”见我露出不解的神情,他又接着说,之前去温泉小镇的时候他把《夜莺与玫瑰》讲给小辉听完了,小辉也准备给他讲一个故事。

我还想接着问是什么故事的时候,护士的出现打断了寒暄,让我赶紧带小辉去做肌肉注射。卜凡凡自告奋勇地要陪小辉打针,尾随着我们的脚步进了注射室。小辉揽着我的脖子歪坐在圆凳上,我扯开他牛仔裤的一角,露出块白皙的皮肤,凉丝丝的酒精在皮肤上蒸发,我感到他抖了抖,卜凡凡一把抱住了他晾在空中的小腿,眼睛亮亮的,“哥哥不要哭噢。”

小辉递出只手到卜凡凡面前,他紧紧地捏了捏,银色的针尖在白炽灯里冒着寒光,抵到皮肤上时小辉嘶地倒抽口凉气,迅速合上了眼,指头在卜凡凡的手掌里不安地蠕动着。

针筒一点一点地推送完药水,小辉立时变成只被抽走空气的皮球,虚弱地瘫倒在我怀里,然后贴到我耳边悄声说他想讲的那个故事叫《夜莺》。

不同于王尔德笔下靠鲜血去灌溉玫瑰而牺牲的悲情角色,安徒生的夜莺会为了国王的一滴眼泪感动,充满生机盎然的温柔。卜凡凡还握着小辉的手不放,所有的情绪都不加遮掩地写在脸上,他绝不会为爱牺牲,我想,但即使被背叛、被驱赶,还是会为爱重新回到濒死的国王窗前,唱那支起死回生的歌谣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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